风是从石榴花萼里钻出来的。先是卷着半瓣落英掠过青瓦,檐角铜铃晃出一串碎响,惊得晾在竹竿上的白衬衫轻轻颤了颤。这时节的风总带着股淘气劲,非要把巷口老槐树的叶子梳得哗啦响,才慢悠悠晃进纱窗——你看它钻进纱网的模样,像个捧着满把星光的孩子,小心翼翼又藏不住雀跃,连带着窗台上那盆茉莉都跟着晃了晃,把香粉似的花瓣抖落在日历上。
六月的风是会变戏法的。晨光刚给葡萄架镀上金边时,它还裹着露水的凉,溜过青砖地缝时能看见细小的尘粒打着旋儿往上飞,撞在玻璃罐的蜂蜜瓶上,惊起一层细密的气泡。等到日头爬过老榆树的枝丫,风就偷偷换了身行头:衔着卖冰棍的吆喝声从弄堂那头传来,路过墙根的马齿苋时,顺道卷走了叶片上的汗珠,却把西瓜摊的甜香揉进自己的褶皱里。最妙的是午后,风会躲在竹编的簸箕底下打盹,等哪家奶奶摇着蒲扇走过,它就突然蹿出来,把晾在绳上的蓝布衫吹成鼓起的帆,衣摆扫过晾着的笋干,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,倒像是风在跟日子击掌。
巷尾那口老井最懂风的脾气。当风贴着井沿往下探时,水面立刻就笑出了皱纹,井壁上青苔的影子晃啊晃,把藏在石缝里的蝉蜕也逗得轻轻摇。有时风能“玩”上半晌,先是把井台边的野蒲公英吹得漫天飞,又溜进吊桶的麻绳里打个结,等担水的大叔一拎桶,风就吱呀一声跟着水花蹦出来,溅在青石板上的水痕里,转眼又变成了追着蝴蝶跑的小尾巴。
傍晚的风最是温柔。夕阳把晾衣绳染成金丝时,风就踮着脚尖从晾着的床单间穿过去,把被单吹得像涨满了晚霞的帆。它路过厨房窗口时,会偷偷掀起锅盖的缝隙,让炖着梅子酱的甜香漫出来,和着隔壁阿婆炒蚕豆的滋滋声,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。这时候的风总爱赖在紫藤花架下,把垂落的花串吹得轻轻摇,像谁在悄悄摇着一串紫水晶,连落在石桌上的花瓣都跟着打旋儿,转着转着就钻进了小姑娘的发辫里。
夜深了风也没闲着。月亮爬上老槐树杈时,风就裹着夜来香的香味,从纱窗的网格里漏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树影。它会溜到书桌上,把摊开的诗集吹得哗啦啦翻页,停在写着“梅子黄时”的那一页,让墨香混着风里的潮气,在字里行间洇出淡淡的湿痕。窗台上的薄荷盆栽被风吹得沙沙响,叶尖上凝着的露珠颤巍巍落下来,砸在玻璃罐的蜂蜜封口上,惊得罐子里沉睡的甜香也跟着晃了晃——原来六月的风,早把这日子酿成了罐底那层化不开的蜜。